这大概是每个单身姑娘能听到的最不幸的事了。那天在越南小食店,米歇尔越过一盘鸡翼饭和一碗生牛河,忧心忡忡地低声对阿朱说:“我怀疑我患上了疱疹。”
米歇尔接着向阿朱罗列了一系列引起她焦虑的生理变化,包括嘴角一粒痘痘一样的凸起,私处以上一厘米处一个红色的斑点,和挂三号风球那天晚上持续整夜的低烧。她接着引述了上次卫生处散发的宣传册里疱疹的症状,来辅佐自己的论述。
“一定是上次那个banker。”米歇尔一口咬定,“就是喜欢脚的那个新加坡banker,住在中环半山一家拉面店旁边的banker。他洗过澡之后吃药,我问他吃什么,他说他吃维他命。”
米歇尔还在继续,阿朱咬着吸管,簌簌地吸着已经吸干的冻柠茶,一句话都听不进去。阿朱想得疱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大不了请几天假,被朋友见到大家在路口默契地互相点点头,再吃几片抗生素就好了,总好过得小孩,十几年也好不了。她想起她妈曾经说过:“我当时养你,真是够我好受的,幸好后来你外婆搬来一起住。”就好像阿朱是她年轻时患过的一场大病,或者一只寄生虫,挂在她身上吸她的血。
米歇尔和阿朱是室友,合住在西营盘一栋很老的公寓里,电梯贴着一九九三年停水的告示,每上一层楼就要使劲地震颤一下,吓坏了刚从上海搬来香港,拎着两只大箱子的阿朱。这时候米歇尔就用她驻港六年,只差一年就是香港人的经验安慰她说:“别担心,香港的电梯很安全。”
阿朱对她这个室友既爱又恨。米歇尔对一切都有一种浮世的经验,好像这世上每件事都有一些内在的规则,而这些规则都可以被总结,掌握,例如怎么去办签证,方便地寄东西,哪里有好吃的泰国菜和寿司,以及便宜地雇佣家佣。阿朱惊讶地看到,米歇尔用低得可怕的时薪,找来一个菲律宾女人,从此两个女人过度囤物的公寓就变得一尘不染。那女人叫Chona,黄铜色皮肤,矮个子,胳膊,胸脯和屁股都饱满结实;鼻翼宽阔,眼窝深邃,常常擦口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一些。她看到阿朱会毫不吝啬地微笑,指着挂在墙上的照片说“Your picture very nice”。有时候阿朱会突然看到她身上一个美的瞬间,使她有些惊恐;但马上看到她在劳作,又使阿朱满意。
米歇尔关于男人也有一套理论,虽然阿朱常觉得太迂腐。在香港多久,米歇尔就单身了多久,熟知中环,湾仔和坚尼地城的各种场所。SOHO哪里有本土香港音乐人,半山哪里全是啤酒和看美式足球的美国佬,海旁聚集的都是些肥而秃顶的英国人,常结伴去印尼一星期,在那些天然晒黑的矮个子女人中间回忆殖民的优越感,回来则马上去湾仔的社会卫生科拿号检查。米歇尔说:“在香港的白人大多数对亚洲女人很狂热,特别是小个子,皮肤深色紧实,他们觉得有种异域风情,对他们不要太当真。”
阿朱嫌米歇尔看人太武断。米歇尔说:“我眼中的这世界都有规则可循,走进一个饭店有什么样的装饰和食物,一个酒吧里什么样的男人,他说什么样的话,我喜欢全在意料之中。”阿朱反驳道这样的世界未免有些无聊,米歇尔抬起疲惫的眼睛说若不无聊就是风险,我是个精算师。
无论如何,米歇尔描绘的香港生活让阿朱觉得新奇。循着米歇尔的指引,阿朱很快认识了一个瑞士男人。第一次见面他温文尔雅,带着一副让他显得深刻的眼镜,比阿朱大几岁,那种娴熟自在让阿朱有些小鹿乱撞,英语口音也显得特别迷人。他在一间进出口贸易公司工作,常在东亚和东南亚四处出差,这正经的职业不像阿朱曾在上海撞见过的一千个落魄外教。尤其是随他回到公寓之后,那宽敞的客厅和卧室让阿朱心里一声惊呼。他随即招呼她坐下,去厨房开了一瓶冰凉的白葡萄酒。两人继续之前的话题,阿朱说到上海,说到她母亲的种种可笑行径。“她让我一定要找上海男人做男友,不是上海本地人她就不许可。”
他的手在她的背后探索,一边问她“那你想呢?”啪的一声,阿朱感到自己内衣的搭扣解开了,他从她颈后低声说:“或者现在暂时不要想。”
那晚回家的路上阿朱有些踉跄。上一次她这么激动还是刚经济独立,离开宝山区的母亲家,搬到浦东新区一间小公寓的时候,那晚她还没有被子,睡在光秃秃的床垫上望着天花板,激动地无法入眠。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自由女神对她的絮语。但很快她的母亲就开始频频骚扰,阿朱觉得偌大的上海都无法让她安宁。她好像听到自由女神对她说: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一年后她已经在午夜的皇后大道上,跌跌撞撞地往公寓里走。白葡萄酒,瑞士男人皮肤的温度和这一切昭示的胜利都使她眩晕,那种飞行般的眩晕,好像几个天使在她的上空吹响号角。
阿朱的前任都是大学同学,阿朱觉得他们只是一些长了个子的高中生,仍然打游戏,逃课,以自我为中心。她渴望那种电视里描绘的成年人的关系,像米歇尔那样,永远在几个情人间游离,保持自己灵魂的独立性。 诸如这般,她向瑞士男人交流她平等和互不干涉的理念。后者倒很大方,耸了耸肩表示接受。他们每两三个星期见一次,像老朋友那样,聊聊最近的动态。瑞士男人常常很忙,阿朱便寻觅一些露水情人。整体还算和谐——瑞士男人是个温和,耐心的人。阿朱尤其印象深刻于他娴熟的技巧和优雅的态度,好像他有义务去讨好他的伴侣,也有义务不压迫她们。但有一件事让阿朱迷茫,那就是他常给她一种哥哥或者父亲般的疼爱。这种疼爱并非是有目的性的,比如一些相拥睡觉的习惯,一些时不时的短讯关心,或者仅仅是做爱后心情很好的拨弄旧吉他。终于有一天,在整晚的欢笑和嬉戏之后,阿朱从他的大床上挣扎起身的早上,惊恐地发现自己心中那个女人还赖在熟睡的他旁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在他怀里像一只熟透的虾。
阿朱飞似地逃离了瑞士男人的公寓。虽然她向世界宣告自由,想保护起自己的灵魂,但灵魂常误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就出来探头探脑。
那天当米歇尔又发表独立女人言论的时候,阿朱很心不在焉。Facebook上瑞士男人又去了泰国出差,她无端地开始烦躁。
米歇尔说:“我想四处留情,迟早是要出事的。”
阿朱开始阅读那条状态下面的留言,尤其是说玩得很开心和亲昵地取笑他的女性。
米歇尔说:“我怀疑我患上了疱疹。”
阿朱觉得比疱疹更糟糕的性病是患上爱情。
一连很多天,阿朱的灵魂和感情都发生着一场战役,她所引以为豪的独立高地几乎就要失守。她再也无法充满闲情逸致地布置公寓和打扫房间,只要一有空她就看手机,刷新那些几小时来就是一样的内容。
Chona在一旁熨衣服,令阿朱想起自己的母亲,在上海也做过几年的钟点工。那时候她还小,只记得母亲后来反复告诫她说:你要学好,不然就只能像我,一辈子伺候别人。阿朱从小的成绩都很好,在这个强者说话的世界里一路攀升。Chona的命运本可能也是她摆脱不掉的命运,由她那摆脱不掉的母亲,下嫁给她。
她出神地看着Chona,后者仿佛感觉到这种注视,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寻觅着话题说:“你今天的口红真美。”
“你也美。你皮肤这么白,这么好看。”Chona边娴熟地褊着衣服熨,边羞涩地夸奖她。
阿朱有些害羞,她可算不上特别白。她开始问及Chona的生活,什么时候来的香港(十八岁),住在哪里(荃湾一间八人宿舍),家里什么情况(赡养两个妹妹)。问得越多,阿朱越充满一种让她内疚的居高临下的同情,最后只好草草结束这次对话。Chona那种理所当然的对家人的责任感让她害怕,她庆幸自己不是Chona,不必被别人的生活折叠束缚。
但那天深夜阿朱还在期待瑞士男人的短讯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束缚住了!很多年前她的母亲就是这样,对一个毫无责任感的男人,无端交出了自己的心和子宫,然后是二十余年惩罚性质的辛苦劳作。她深吸一口气,跟自己说一切都还好,只要见他最后一次就马上切断联系。她继承了她母亲的软弱的情感,但她可以改变这种与生俱来的缺点,就像她曾是个不怎么聪明的好学生一样,她对自己说。
所谓的最后一次见面前,阿朱开始感到紧张。她耐心地挑选裙子,化妆,在全身镜里观察自己小腿的形状,想象今天怎么样坐在他的沙发上比较性感。但这种精心准备,在稍后瑞士男人的潦草中显得毫无意义。阿朱几乎有些愤怒。他好像也有所察觉,解释说时间紧张,晚上在湾仔还有一个派对。
阿朱缓慢地套上内衣,裙子。瑞士男人好像心情很好,在公寓里走来走去哼着小曲,偶尔还抱起闲置已久的吉他拨几下。阿朱问起他上周泰国的差旅,他说挺不错,而且好像回忆起了一些愉悦的时光,露出偷偷的微笑。他提起这周还要去印尼。
阿朱看着他拨弄吉他的样子。那一刻,她突然十分肯定他谈论的一切都是女人。泰国,印尼,所有那些去东南亚的小国出差,以及今晚的派对。女人,他微笑的内容都是女人。
她说:“那些地方的女孩很棒吧?”
他好像有些惊讶,但旋即承认了,甚至有一丝愉悦。
“你喜欢东南亚的女孩?”
“对。”
“为什么?”
“呃,她们都很漂亮,肤色健康,身材很棒。”他解释道,“我也喜欢那种友好的文化,她们很调皮,”他若有所指地笑了笑,“很疯狂。”
阿朱觉得隐约有些被刺痛了,“也就是她们都很……随便?”
他耸耸肩,并不反对。
她不可抑制地追问道:“那今晚湾仔的派对也是?”
瑞士男人略一沉默,“通常在湾仔都是菲律宾女孩,大多是你们所谓的家政佣人。中国人看不起她们,但我们无所谓。她们都是很好的女孩,比中国人更开朗随意。”
她问:“你喜欢她们吗?”
他说:“我很喜欢。”
那天阿朱回到家,Chona正在打扫她的鞋架。见到阿朱,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那一瞬间阿朱有些惊慌失措,好像自己知道了这微笑背后的一个秘密,好像她突然读懂了Chona身体曲线的隐藏意义,好像突然能看到Chona蹬着高跟鞋,涂着口红,在湾仔的舞池里对高个子的白人男性卖弄身姿的样子;好像她们两个本不相关的人顿时有了一种紧密的联系。她们都赤裸地面对过同一个男人,都被用同样的方式打开内衣的搭扣,感受过他娴熟的技巧。可能并不是Chona,但是不是她好像都不重要。
她和Chona现在是如此平等,如此相似。阿朱感到一阵眩晕,好像脚下有个黑洞,要把她吸进去,在那里面是个无规则可循的世界,米歇尔会讨厌的世界。
等米歇尔回来,看着躺在沙发上的阿朱,问道:“你怎么了,阿朱?”
阿朱说:“我怀疑我得了热病。”
米歇尔有些迷惑,“那是什么病?”
阿朱说:“是一种传染病。”在殖民地肆虐,从菲律宾姑娘八人间的宿舍,传到欧洲人中环的公寓,再传到西营盘大陆人的唐楼里。阿朱觉得无力抵抗,只想躺在沙发上,等这次瘟疫慢慢过去。她想她治好了上海的病,又生了香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