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与单杠有个秘密。那时候小学里单双杠都漆成绿色,女生穿着裙子在上面坐久了,皮肤就和冰凉的铁管粘住,分开的时候发出次拉一声。阿妍就是坐在这样的单杠上,这是一节体育课。从踢羽毛键到三班的女生好贱,一旁的女同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阿妍无法告诉她自己想去上厕所很久了。

女同学很快就跳下单杠去和别的同学玩,另一个同学撸起袖子跃跃欲试,人群均衡地流动着,只有阿妍一直坐在单杠上,坐姿有点吊诡。没有人知道那条冰冷的铁管此刻紧紧地压着她不到三厘米的尿道,暗中阻止着热流的涌出。这过程有点酸胀,阿妍脑内一阵模糊。她知道当尿意减退她就可以安静地跳下单杠,走向教学楼的厕所里一个无比亲切的蹲坑。

没有人会留意到。

小孩子偶尔会发现一些奇异的事情,抽屉里的硬币,最快挖沙坑的方法。阿妍对单杠的巧妙利用不过是许许多多孩子们没有记录下来的发现之一。操场离厕所有点远,阿妍有时憋不住,这办法屡试不爽。唯一的问题在于,尿液不断地冲击关口会给她带来一些刺激和痛楚,下体仿佛有一根喉管被扼住,她的脸会迅速涨得通红,呼吸急促。 如果说发现单杠的妙用纯粹是某种巧合,她的进一步探索,我们就不得不说是由于聪慧了。阿妍很快了解到下体的这个部分与可以给予她性快乐的部分非常接近。她没有体会过性快乐,就武断地认为那种压迫带来的感觉是类似的。某天坐在单杠上,她开始默默地寻找其中的节奏。一阵阵的压迫在她模糊的脑海里渐渐开始与快乐吻合。这一发现终于消除了阿妍的危机感,无声的痛苦被她转换成了一种享受,她不再为这是一种畸变或病痛感到内疚。双腿紧紧夹着铁管,她的心跳加快,甚至要呻吟出口。 在她朋友们的回忆的角落,阿研是个常常说“等我一下”在单杠上久久留恋的女孩。周围的人都在谈话或大笑,她已独自搭上一架过山车。


不知不觉间,阿妍远离了那些绿色的单杠,远离了尘土飞扬的操场。那段回忆和沙坑和毛毛虫的体液一起被抛在了脑后。

我们讲过,她是那种聪慧的人。她很快把自己从所出生的某座小城市弄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阿妍这短短的小半生都在迁移,她的家人都在内陆腹地一栋房子里慢慢不能理解她的世界了。现在这座城市距离家乡是够远了,连同语言文化,地理条件,政治环境,连名字都那么有异域风情:香港。她还听人说,香港人有些歧视她的家乡。这些都加起来,年轻的阿妍有点想家。

这些初来乍到的寂寞,她老实地告诉了香港男生。这个男生恰好有那么些细心,就发现了聚会时独自闷闷不乐的她;他也恰好会讲一些普通话;他也恰好认为当时他有安慰她的责任。那个聚会非常有趣,每个人都好似那么投入,那么亲密,气氛总那样热烈,有人偷溜掉也总不会被察觉。于是他们走到了离人群较远的地方。 他并没有直接安慰她。他开始讲起香港的天空。那天空被城市的灯光污染得有些模糊,而在哪里竟可以见到星星呢?就是那海上某几座小小的离岛。他一边说一边指,夜幕下分得不十分分明,她根本不清楚这座城市的方向,只好边答应便说着“噢”,弄得他也笑而无言了。他鼓励她和朋友一起去,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多少朋友。有这些小小的不默契,却不妨碍这晚的美丽。

他建议他们回到众人中,她顺从地就转身往回走。一个刚刚认识的香港人,讲的结结巴巴的她的母语,花整晚同她聊天解除她的不安。然后她可以找一千个元素解释这是浪漫的。她刚来这里,孤独,自卑,年轻。一切都直接指向了爱情。阿妍,我们再次重复,是聪慧的,而聪慧的人是易恋爱的,因为他们敏感于生命中的美。


每个在爱的人都渴望重复那些天堂的体验,她经常回忆他们那个谈话的瞬间,以及偶尔手机里来往的讯息。她同他其实是见得很少的——太过匆忙的城市,她甚至找不到方法来维系他们的关系。她在社交网络上苦苦搜寻,却发现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他长什么样。

但她找到了一种接近他生活的终极方法,那就是学习他的语言。粤语复杂难懂,但那抑扬顿挫此刻在她的眼中充满了乐趣。她开始发疯地努力练习。他怎么叙述,怎么提问,(可能的话)怎么表白,他怎么说粗口。每当同录音机或楼下门房结结巴巴地对话,她就感到他的生活的一切,正在通过那些快乐的音调渗透她的灵魂。

因为他曾聊到星空,她也开始喜欢关于星星与天空的类比。她不能常见到他,但天空笼罩着城市,星星在眨巴眨巴地闪。若一首歌是唱星星的内容,她很快就会想到他们那晚的对话(虽然对于很多都市人,那个夜晚单纯得好像什么也没留下)。她亲密的朋友们见状只好默默地祝福她。每天早上她走出单身公寓,搭陈旧的电梯下楼,经过门房,开始与周围的人半生不熟地讲起新学的词汇。她感到爱恋对象的一切离她距离之近,她几乎就要纵臂欢呼。


终于,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一阵子之后,他们有了个一起吃饭的机会。由于他的工作,晚餐从七点往后推了又推,他不停地在电话上说抱歉要取消,但阿妍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呢?她知道他很忙,除了工作,还有他在此地的家庭,朋友,或业余爱好。而她初来乍到,还没有这一切。她可以等。

于是她卖力地饿到很晚。在空旷的街道上人几乎都要散尽,练舞的大学生,等待巴士的工作族。几小时的空闲使阿妍有些意外的兴奋,她想象自己是等待着他加班晚归的忠实情人。他赶到的时候,她装作看着年轻学生在风里收拾背包。当他向她打了招呼,阿妍羞涩地点了点头。

他们开始走过一条条的街,夜幕中香港的街道有一种电影的昏黄色,对着各种店铺他开始如数家珍。

“这间老板娘很nice,每次都会多给我们一份甜品。”

阿妍含糊地“嗯”了过去。她不敢说她粤语不好,连店门都不敢进去。

他说:“这间煲仔饭很不错啊,大学生都喜欢成群结队地来吃东西。”

阿妍有些胆细地说:“我还没跟朋友出来吃过饭。”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本不该疑惑的,如果他考虑到阿妍还不算这社会的一部分,尚未被这里接纳,也没有家庭的根基,她孤单的状态尚未瓦解!阿妍觉得有点羞愧,仿佛今晚是一个考核,而她将要失去爱他的资格。

他看不出表情地说:“你可以多找点机会来。”

他们最后走入一间餐厅。他同老板讲粤语,阿妍听懂了其中几个菜名,但她只能僵直着表示赞同。点完菜有些相对无言,他为了不尴尬只好问起些节日,家庭的话题,阿妍努力地答着,出口的却只是几句小声的国语。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目光,接起了电话。

阿妍隐约能指出电话是关于他之前加班的工作的。她默默地喝汤,餐厅里暖黄的灯光在微微摇晃,她注视着菜的变动的阴影。他一边打电话一边买了单。阿妍有些想分摊账单,却只从喉咙里冒出了一串咕噜声。

他们出了店铺,阿妍沉默地跟着他走着。

他真的很忙,这个电话真的很重要。

一千颗星星闪烁着要从阿妍的眼眶涌出。

今晚的确是太晚了,她自己都无法证明她等他是因为爱情而不是孤独;他怎么会约她出来,为何比起友善更像是慈善。她突然想起那个单杠上的女孩,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的动脉里翻腾。她几时改掉的那个习惯,几时离开的那个操场?

他终于注意到她情绪的不适,开始有些不知所措地安慰,阿妍木讷地听着,好像那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他的世界,是这城市林立的楼与道路,是所有他熟识的人和餐馆,和欢迎他的语言。而她的世界是一条三厘米的狭小无光的尿道,她把被扼住的痛苦,卑微地当作是在爱着。